南方財經記者 施詩、李依農 天津、上海報道

“我們討論了關稅、全球化的未來，以及大家對中東局勢的擔憂——這些都是當前最受關注的重大宏觀議題。” 在近期舉行的2025年夏季達沃斯論壇期間，標普全球評級全球首席經濟學家保羅·格倫瓦爾（Paul Gruenwald）在接受南方財經記者專訪時表示，今年上半年，全球經濟在不確定性加劇的背景下依然展現出一定韌性，但結構性分化趨勢愈發明顯。他指出，關稅政策對全球經濟的影響不僅體現在稅率本身，更在于其帶來的高度不確定性。

展望下半年，格倫瓦爾指出，決定經濟走向的關鍵變量之一是政策不確定性的緩解。他預計，美國經濟將在今年實現“軟著陸”；歐元區經濟則有望逐步回暖；而中國經濟“看起來相當穩健”。對于新興市場，格倫瓦爾同樣持相對樂觀態度，表示只要油價保持低位、美元相對穩定，這些市場的表現預計將較為良好。不過，他也坦言，全球增長將呈現“不平衡”特征——各經濟體受制于不同的經濟周期和政策環境等，處境將不盡相同。

談及人工智能，格倫瓦爾表示，人工智能等新技術的廣泛應用，有望成為未來5到10年全球增長的重要動力。

上調對中國的增長預測

全球財經連線：你對于這次論壇有什么感受？

保羅·格倫瓦爾：非常忙碌。我們討論了關稅、全球化的未來，以及大家對中東局勢的擔憂——這些都是當前最受關注的重大宏觀議題。

全球財經連線：說到關稅，這將如何影響今年下半年的全球經濟？

保羅·格倫瓦爾：對我們經濟學家而言，關稅是負面的，本質上是一種對自己征稅的行為。因此，我們在經濟增長的預測中已經將關稅因素納入考量，預測結果也略有下調。部分原因是關稅本身，但更重要的其實是關稅政策帶來的不確定性。

當這種不確定性高企時，企業會推遲投資決策，消費者也會抑制消費意愿，并購市場也會陷入停滯。所以我們認為，關稅的不確定性持續得越久，經濟增長所面臨的下行壓力就越大。我們已經把這些影響因素納入預測模型中，而我的團隊認為，關稅政策的不確定性所帶來的沖擊，實際上比關稅本身的影響還要大。

全球財經連線：標普上調了許多地區的GDP增長預測，背后的邏輯是什么？

保羅·格倫瓦爾：我們并沒有調整發達經濟體的增長預測，但上調了對中國的增長預測，因為在上一輪預測中，我們假設的關稅水平更高。而這次我們預期，在六個月的暫停期之后，關稅將有所下降。

此外，我們也上調了其他一些新興市場的增長預測。所以整體來看，我們的全球增長預測略有提升，目前預測為2.9%。但需要強調的是，這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受到關稅所帶來的負面影響。

美國勞動力市場依然強勁

全球財經連線：今年時間已過半。你如何評價2025年上半年？

保羅·格倫瓦爾：顯然，上半年經歷了劇烈的關稅沖擊。美國的關稅稅率躍升至自19世紀以來從未有過的水平。目前這些關稅處于暫停狀態，因此我們還需要觀察下半年會發生什么。

不過，第一季度的很多經濟數據其實是被擾動的。比如在美國，我們看到進口激增，企業試圖在4月份關稅實施前提前進口，從而導致第一季度的經濟表現非常疲軟——因為進口的增加會對GDP增長形成拖累。

而在中國和愛爾蘭等國家，則是為了搶在關稅生效前集中出口，反而使得經濟增長數據在第一季度表現得更強勁。因此，我們更傾向于把今年的前兩個季度綜合來看，而不是單獨聚焦第一或第二季度。

以美國為例，第二季度的經濟增長看起來將達到大約4%，那么上半年整體增長可能在2%左右，但整體來看，經濟確實出現了放緩。

全球財經連線：有哪些令你感到意外的方面嗎?

保羅·格倫瓦爾：除了關稅之外，和前兩年一樣，令我們感到意外的是勞動力市場的強勁。盡管存在各種波動和不確定性，美國的勞動力市場依然強勁，歐洲的勞動力市場也保持韌性。

在發達國家，正是強勁的勞動力市場阻止了經濟陷入衰退。因此，我們提醒大家重點關注的一個關鍵變量就是美國的勞動力市場。如果它開始出現明顯下滑，失業率上升，那就可能預示著衰退的到來。但截至目前，經濟只是放緩，還沒有陷入衰退。

美聯儲或在今年晚些時候降息一兩次

全球財經連線：美聯儲暫停降息,但歐洲央行和日本央行則采取了不同的利率政策。如何看待全球貨幣政策？

保羅·格倫瓦爾：這要視情況而定。在歐元區，去年他們處于衰退邊緣，經濟增長放緩，通脹壓力也在下降，因此有一定的降息空間。

而美國實際上并沒有陷入衰退，去年經濟甚至有些過熱，所以美聯儲維持了相對較高的利率水平。目前，關稅讓整體局勢更加復雜，因此鮑威爾主席也明確表示，他們需要看到經濟確實出現放緩的證據，同時確認關稅不會對通脹產生持續性影響。

我們知道關稅可能會一次性推高通脹水平，比如到3.5%左右，但美聯儲更關注的是背后的通脹趨勢。總體來看，美聯儲目前仍處于“觀望”狀態，可能還需要幾個月的時間才會啟動降息。

全球財經連線：所以美聯儲今年會降息對嗎？

保羅·格倫瓦爾：是的，我們認為可能會在今年晚些時候降息一兩次。有消息稱，一些聯儲理事支持7月就開始降息，但我們覺得那還為時過早，我們認為降息會在今年稍晚些時候才會發生。

鮑威爾主席已經明確表示，他希望看到更多關于關稅（影響）的數據，特別是了解關稅對消費者價格的傳導影響。目前來看，關稅的傳導效果實際上低于預期。

全球財經連線：我們看到美元正在貶值。如何看待這一趨勢？對全球經濟影響幾何？

保羅·格倫瓦爾：美元走弱是美國政府所期望的，他們一直在談論美元貶值。這實際上有助于其他一些經濟體應對通脹。因為如果一個國家的貨幣強勢，進口價格就會下降，從而抑制通脹。疊加油價下跌（至少在上周之前是這樣），這兩者共同對通脹構成了下行壓力。

因此，我們看到許多新興市場央行擁有了更大的降息空間。強勢貨幣可以抑制進口價格，從而為降息提供一些空間。所以這對世界其他國家來說并非壞事，只要美國經濟增長依然穩健。

全球財經連線：新興市場在下半年會表現更好嗎?

保羅·格倫瓦爾：這取決于是哪種類型的新興市場。例如，印度一直是增長的明星。

對于那些與美國聯系緊密的國家，如果美國經濟相對穩健，它們的表現通常會優于其他國家。對于那些與歐洲聯系緊密的國家，由于去年歐洲陷入衰退，它們的經濟表現較為疲軟。而中國的經濟看起來也相當強勁。

如果是以國內市場為主的經濟體，如印度、印度尼西亞等，其表現可能相對較好。然而，高度依賴貿易的國家受全球貿易增長放緩拖累，其經濟表現可能相對欠佳。因此，具體情況還是取決于我們談論的是哪種類型的經濟體。

股市中蘊含著一些樂觀情緒

全球財經連線：資產價格如何?

保羅·格倫瓦爾：目前美國房價高企。我認為美聯儲想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控制房價。另外，股市顯然對關稅非常敏感。我們已經非常清楚地看到，當關稅上漲時，市場就會下跌；而當關稅暫停時，市場則會上漲。

因此，金融市場和美國政策制定者之間存在著這種互動關系，挺有意思的。顯然，市場不喜歡關稅，關稅一上升，股市就下跌。

我認為市場預期關稅會趨于穩定，而且目前股市距離歷史高點也不遠，因此股市中蘊含著一些樂觀情緒。

全球財經連線：我認為金價又是不同的情況。你怎么看黃金？

保羅·格倫瓦爾：黃金價格波動很大。我們現在知道的是，由于美國政策的不確定性，美元儲備有所下降，儲備持有者正在轉向黃金，同時也在轉向歐元。

大家購買黃金的原因有很多，但支撐黃金價格的因素之一是投資者的去美元化。雖然目前規模不大，美元仍是最重要的儲備貨幣，但我們確實看到了一些資金從美元流向黃金和歐元的趨勢。

黃金一直被視為穩定的價值儲存工具，當市場或政策出現波動時，黃金往往會獲得支持，這也是金價走強的原因之一。

全球財經連線：事實上，一些金融機構預測金價將達到約4000美元/盎司。

保羅·格倫瓦爾：我們不預測金價，留給勇敢的人去預測。

美國經濟今年或實現“軟著陸”

全球財經連線：我們來談談今年下半年，全球經濟面臨哪些風險？

保羅·格倫瓦爾：我們先從美國說起。美國經濟預計今年會實現“軟著陸”。年初歐洲經濟在俄烏沖突之后已經有所調整，受到油價影響，歐元和歐元區經濟表現應該會更強勁。中國經濟看起來相當穩健。

新興市場預計表現良好，只要油價保持低位，美元表現穩定。總體來說，美國經濟需要略微放緩，但世界其他地區經濟表現相當穩定。

增長將是不平衡的。受不同的周期、油價波動和其他因素影響，各主要經濟體處境將有所不同。

全球財經連線：我們所處的世界充滿不確定性和挑戰。如何維持全球增長？

保羅·格倫瓦爾：消除不確定性。我認為比較理想的情形是，關稅政策趨于明朗。在美國，對于特朗普政府的政策路徑存在兩種觀點。

第一種觀點認為，關稅只是臨時性的談判手段，最終會就一個相對固定的關稅水平達成協議。不確定性一旦消除，經濟就有望重新回到增長軌道。

另一種觀點則認為，這會變成一種持續不斷的談判，甚至像一場“真人秀”一樣反復上演。在這種情境下，不確定性將長期存在，進而抑制消費和投資。

因此，我們需要觀察今年下半年：我們是否能夠就關稅問題達成解決方案、消除不確定性？或者，我們是否仍將處于一個政策高度不可預測的狀態？如果政策持續難以預期，經濟增長就將繼續放緩。

全球財經連線：投資者是否應該保持謹慎？

保羅·格倫瓦爾：我不應該提供具體的投資建議，但可以看到，當前投資者正在密切關注白宮的動向。市場不喜歡不確定性，一旦出現不確定性，投資者往往會選擇觀望或收縮倉位。

如果我們能夠在關稅問題上達成明確的解決方案，如果中東局勢，特別是伊朗與以色列之間的緊張關系能夠趨于穩定，這兩件事都會對市場帶來正面影響。

人工智能對經濟產生積極影響

全球財經連線：今年中國的人工智能備受關注，你如何看待中國的人工智能產業？

保羅·格倫瓦爾：對我們來說，人工智能是一個中長期的主題。它的發展很難用季度為單位去衡量和判斷。

但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——無論是在中國、美國還是歐洲，商機無處不在。各地的企業都在努力探索如何將人工智能應用到自身的運營之中，背后蘊藏著巨大的生產力提升潛力。

我們預計，在未來五到十年里，人工智能帶來的生產率提升將成為經濟增長的重要推動力。雖然這種增長紅利在企業和勞動者之間的分配仍存在分歧，但經濟學界普遍認為，人工智能對經濟是利好的，關鍵只在于影響有多大。

有些經濟學家認為其效應相對有限，而一些投資銀行則預測，人工智能有望在未來五到十年中，每年為全球經濟帶來額外一個百分點的增長——這是一個令人振奮的前景。

當然，現在仍處于早期階段。我們還需要觀察人工智能會具體落地到哪些領域。不過，作為一項新技術，人工智能令人興奮，其潛力至少能為我們帶來一段時間的增長提振，這無疑是一件好事。

全球財經連線：人工智能會否成為未來經濟增長的主要驅動力?

保羅·格倫瓦爾：我認為從中長期來看，人工智能的確會產生積極影響。

技術革新對經濟的作用往往是漸進的。電力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——它花了幾十年的時間，才在美國經濟中真正發揮出廣泛的影響力。

人工智能的發展速度可能更快，但它真正深刻地嵌入社會和經濟結構，仍然需要若干年。

有些行業會更快地擁抱人工智能，而有些行業則可能推進得較慢。但整體而言，人工智能很可能成為未來多年經濟增長的重要推動力。

這是非常有益的事情，對全球經濟來說也將是一大利好。

策劃：趙海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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